一年的开头就这么无惊无险地过去了。边关苦寒,薛朝云落的一身病在江南春风里反复发作。他如今年近不惑,虽不至走下坡路,但倒底比不得从前。唯一叫人宽慰的是白日里杨秋河并不常在家,于是能偷得片刻喘息,不过出不得府。
未免太过小心,薛朝云想,自己一身伤病再跑能跑到哪去。
杨时愿过了去年秋试,再有两日便要动身去长安应考春闱。临行之期愈近,他就愈没心思温习,趁阿爷不在整日里偷偷练习舅舅教的刀法。他不敢去找薛朝云,纵然心里念得紧,可一见了总生出绮念,日日夜夜缠着。他也不敢去祠堂,阿娘会在那里看穿自己不可言说的心事。
阿爷也不常去祠堂。他忽然明了,那也不是怕触景伤情。只有薛朝云会隔三差不多五领着他去上香,有时是一个人,孤零零长久跪在那里。
舅舅比他们谁都思念阿娘。
他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念想。于是从厨房端了刚煎好的药汤,忐忑不安地往薛朝云院子去。
薛朝云不在屋内,挂着帘子的凉亭里隐约有两个模糊身影。杨时愿上前了才看清另一个人是阿爷,惊得背上冷汗直冒,慌忙问安。
杨秋河似乎心情尚佳,一面不慌不忙落子一面问怎么是他端的药。杨时愿唯唯诺诺答了,低着头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。
今日就算有些阳光,风吹来依旧是冷的。
薛朝云咳嗽一声,杨秋河便来劝:“何不挪进屋里。”
“外头风光好。”薛朝云不冷不热道,转而对杨时愿缓了语气,“把药放下进来吧,莫吹着风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杨秋河却道,“药还是趁热喝了,天冷易凉。”继而又转来训诫杨时愿多花些功夫,莫要整日窜东窜西游手好闲。他把药端在薛朝云面前,一眼不离地盯着人喝尽。
这药一定很苦。杨时愿看着舅舅皱起的眉头,忽想到城北有家铺子的糖糕甜得很,他收了碗正打算一会儿去买,退出去时却被薛朝云叫住,说是天转凉了要他扶自己进屋歇息。
杨时愿刚要放了托盘去搀,就被阿爷拦下:“你且去吧,这种事有我就好。”
他不敢违逆,也不能违逆,只好行了礼悻悻退下。
重重帷帘将薛朝云的长叹掩盖。二人彼此无言,谁也不再落子。
“若非当年意外,你我的骨肉也应有愿儿一半高了。”杨秋河望着独子远去的背影,语气里竟有难得的柔情。
这话叫薛朝云听来却十分刺耳。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锋利的刀子,狠狠扎在他身上,又撕开道道口子,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剜出来曝在自己面前。
他从棋盘上移开眼,浓药的苦涩还萦在喉头:“你也该对愿儿好些。”
杨秋河不作声,半晌才重起了话头:“朝廷调我去扬州,过两日动身。愿儿赴考便你陪着去吧。”
薛朝云看他一眼,讶异于被“给予”过头的自由,一时竟以为杨秋河要浪子回头。然而他还是收回目光,给自己泼了盆冷水。毕竟,这么些年自己从未读透过他。
“很惊讶?”杨秋河笑了,“你跑多远都得回来。”
薛朝云冷笑:“有时想想还真是生不如死。”